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 56 章

關燈
第 56 章

56

突然, 船廂微晃,金鴨香爐上原本悠悠裊裊的煙氣忽地搖曳,纏上了旁邊花卷草紋玉壺春瓶裏那株含苞的曇花。

女子連忙看向一旁, 隨後松了口氣——

百寶嵌花鳥榻上,那名小娘子正嫻靜地臥著,未被驚擾。

看著她的睡容,耳下紅痣的女子舉止更輕柔了。

她摘下頭頂回鶻髻上那根可能會發出聲響的珠翠步搖,輕悄地踩著腳上的昂頭重臺履子,倒掉了案上那折枝花蟲刻花金碗裏稍有些涼的水, 重新換上了碗溫熱卻不燙口的, 待人隨時醒來都能喝上。

在她又換了數次水後,榻上的小娘子緩緩睜開了眼睛。

“酡顏。”

隨著小娘子的輕語, 被喚做酡顏的紅痣女子軟身拜到她的跟前,穩穩將茶碗奉上。

假死藥的藥勁兒一向狠烈, 此時,阿柿的頭還暈沈著, 整個人慵慵懶懶。

她垂著眼睛,徐徐起身, 漫不經心地接過茶碗,像極了一只花林間飲醉了蜜酒、斜斜靠枝落停的金蝶,手指尖兒都透著金貴的風雅。

呷了幾口水, 潤了潤喉,阿柿將金碗隨意遞到侯在身邊的酡顏手上, 目光觸及了自己的指尖。

這會兒, 她身上本該沾滿的塵土煙灰都被洗去了, 但裹在她身上的這層雖然算是白皙、但仍見粗糲紋路的“皮”卻還是牢牢的,不見半分脫落。

已經有些看膩了呢。

看到她端詳手指時的神情, 侍奉她許久的酡顏自然就妙心地明白了她想要的。

女子轉身悄聲去了外間,片刻後端了個浮雕鳳鳥紋的銀盆架於榻邊,又抱來了個又沈又大的金銀奩具方匣。

接著,洗身的浴斛也被搬了進來。

她看著腰身纖細柔軟,是一副再弱柳扶風不過的模樣,卻僅靠著單薄的雙臂,就又快又穩地不斷提著沈重發燙的木桶,將浴斛灌了個半滿。

落地腳步輕盈,也未曾濺出過一滴水。

明眼人此時便能看出,這竟是個練家子。

不久,浴斛和銀盆裏的水便都灌好了。

酡顏又捧來了一面寶相花紋鏡,跽坐在浴斛外的一旁,雙臂高高舉起寶鏡,頭卻死死低垂,只敢瞧著地上花毯的彩繡游魚,不敢將脖頸擡起一分一毫。

而坐在榻邊的阿柿只是淡淡地看了酡顏一眼。

接著,玉軟花柔的小娘子便擡手擺弄起了方匣裏的瓶罐粉盒,將它們定序定量地放進銀盆的水中。

幾聲金銀瓷器的碰撞響過後,她將舀完撒下了朱紅粉末的銀匙擱到一旁,把手指伸進了幾近澄清的水裏。

不過攪動了幾下,浸在水中的指間皮膚上便“啵啵”地出現了輕微的氣泡。

緊接著,那層皮忽地如蠟般開始融化,露出了裏面白如霜雪的青蔥指尖。

於是,阿柿便將那些瓶罐中的藥汁如法炮制地倒入了浴斛水中。

隨後,她褪盡了身上的裙衫,也進了浴斛。

隨著細小氣泡的浮動,手臂上留下的鞭傷,手肘上那道很小的小月牙疤,膝蓋和腿窩上的小痣,手心裏那條橫貫了左右的掌紋……

所有跟那個有著北蠻血統的阿柿相關的痕跡都在漸漸消失。

阿柿打濕帕子,對著酡顏托起的寶鏡,一點點擦拭起了自己的臉。

南疆的秘術。

明明連骨相都可以調變,可裏面的血色、青筋,還有跳動著的藍色的血管,卻全都能夠暈透出來。

不管經歷過多少次,每次看到這件事的發生,阿柿都仍覺得這世上的奇妙之事真是智慧無窮,這樣的手段實在太有趣了。

看著鏡子裏許久不見的自己的臉,金昭玉粹的小娘子終於露出了她蘇醒後的第一個笑顏。

“酡顏。”

“婢子在。”

“擡起臉。”

侍婢擡起了頭,看向了阿柿。

她侍奉的這位貴人,自小雪膚花貌,冰肌玉骨。素面時似芙蓉出水,娟好靜秀,盛妝時便是夜中的一顆明月珠,舉手投足,儀態萬方,真真是瓊枝玉葉,王公貴戚。

可此時,她恍若無人地露出本性,愉悅地嘴角勾起,整個人的氣質便陡然生動地艷了起來,連那對純善天真的圓眼睛也染上了千嬌百媚的波光。

這樣笑著的她,有時如一只桃腮杏臉、勾人攝魄的小狐貍,有時如一頭得了逗趣獵物、饒有興致折磨著它的小花豹,毫不遮掩地散發著種難以形容的瘋勁兒和邪氣,愈發讓人想到濕地林間裏含著劇毒的艷麗蘑菇,舒展著她的菌蓋,輕蔑又愉快地看著一個個翻倒在她身側的獵物。

但看著這樣的主人,酡顏卻安下了心。

只要她還願意笑,還願意對這世間的事物感覺到愉悅,那便一切安泰。

女子卸下了自從在殮房見到阿柿後便一直堵在心口的那塊大石,恢覆了往常相處時的樣子,恭順中帶著親近地望著阿柿,主動問道:“您可是要我去做什麽?”

阿柿笑著伸出濕漉漉的手指,用浸著藥的指尖在酡顏耳下的紅痣上淺淺地劃了一下,那痣的鮮紅便瞬間黯淡了下來。

“要把你的易容去掉呀。“

阿柿笑著,嘴邊漾出了兩個天生的小酒凹。

“離開了金川,總不能還讓你繼續再做小柳枝。”

——

船沿江又向北行了兩日。

途徑的地兒總像是憋著一場雨,愈發得悶熱。這讓小娘子的愉悅勁兒很快過去,神情又變得倦怠淡漠。

午後,酡顏拿出個趴伏狀黑白條紋貓的空心瓷枕,將過了冰的清清冷水從一側的貓耳朵裏灌進去,讓小娘子倚靠,接著又端來了一碗濃濃的熱湯藥,放到了小娘子的榻邊。

因著假死藥對身體的傷害不小,阿柿又通醫理,知道自己還會虛弱些時日,所以這兩日一直不斷地在喝藥。

過了會兒,藥涼了涼,她剛喝了半碗,今早同母親一同登上了船的小山貓就跳到了她的身旁,一個勁兒地用腦袋在她身上蹭來蹭去,想要她摸一摸。

這正是縣伯府裏的那只 ,是她的手下拿著她的花押印鑒,剛從劉曙府裏帶回來的。

一段日子不見,它又長大了些,不過還是一樣地喜歡她。

但阿柿對它的舉動並不理睬。

她慢慢將藥喝完,看了眼放在手邊的那個瓔珞項圈,才在小山貓難過到嗚咽著快要趴下時,輕輕碰了碰它的頭頂。

劉初桃的母親出身書香門第,年少時頗有些才華,得赤璋長公主青眼、曾為長公主做過些事情。

後來,她嫁了劉曙,也帶年幼的女兒拜見過幾回長公主。長公主見過那孩子做事得體細致,性情溫順,倒是肖母,便挑了來給阿柿做伴讀。

兩人自幼相識,算是作伴長大。

她知道阿柿的虛假、偏執、自私、惡毒,知道她滿口的謊言和滿腹的算計,知道她的一切本性。

阿柿在她面前,不需要一點偽裝。

去年縣伯劉曙卷入逆謀案、即將舉家謫去偏遠西南時,她曾親自去見過劉初桃,直言她無心插手縣伯劉曙的事情,但她可以保劉初桃留在東都,不受一丁點波折。

那時,劉初桃的身體就已經孱弱不堪了,想要活得長久,需得時時靜心調養。

可若是隨父南下,她拖著這樣的病體數日奔波,去的是從未去過的濕熱的南邊,還要勞心費心地在陌生的地方重新建府,父親又是個完全扛不住的事的無能之輩……

根本就是自尋死路。

劉初桃心思細膩,這些事絕不會想不通。

可正是因為她知道自己父親無能,知道他如果獨自被貶去南地,縣伯府在他的手裏,很快就會落到任人宰割的田地。

割舍不掉父女親情、也不想讓縣伯府就此毀了的她無法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最終還是決定親自隨府南去,靠自己還剩下的半口氣撐起縣伯府,讓縣伯府能在南邊站穩腳跟。

見她主意已定,阿柿便不再管了,讓酡顏拿出了那個盛著瓔珞項圈的盒子給她做餞別禮,隨後沒有再對她多說一句話。

那個時候,離去前的劉初桃含著淚向她鄭重無比地行了一個大禮——

這便是阿柿在劉初桃乳娘門外對著陸雲門所行的那個了。

她沒有說謊。

那的確,就是劉初桃對她行的禮。

彼時,她們都知道,劉初桃一旦南去,兩人此生只怕就再也不能相見了。

這一拜,便是訣別。

很快,劉初桃隨父離開了東都。

不久後,阿柿就聽到了風聲。果不其然地,卷進過逆謀風波的劉曙剛到南方不久,當地的小官小吏便開始順意“聖心”,時常在小事上對縣伯府刁難,以致掌家的劉初桃過得十分艱辛。

阿柿聽過後,什麽都沒說。

既然是劉初桃自己選的,合該她自己承擔。

可過了些時日,她還是在她自小養大的一只母山貓有孕後,將它長途跋涉、於劉初桃的生辰那日送了過去。

這舉動自然極其有用,縣伯府的日子一下子就好過了許多。

但劉初桃的身子仍是徹底垮了,氣若游絲地熬過了一個冬春,最終還是死在了聖佑八年的四月。

臨死的前一晚,她寫下了她自兩人分別後、寫給阿柿的第一封信。

也是她這一生的最後一封。

在信*七*七*整*理裏,她溫婉柔靜地向她說著她來南方後的見到的美麗景色和好吃食物,說小山貓的活潑與淘氣,說乳娘的眼睛好了許多,說她將阿柿臨別時送給她的瓔珞項圈埋在了離乳娘家那顆高松蓬十步遠的樹下土裏。

“這十步遠,是按我自己的步伐得來的。若是您,應當剛好是十三步。但要是分別後的日子裏您又長了個子,那十三步便不準了。到底是十一步還是十二步呢,我也猜不定……”

一句一句,不急不躁,輕輕柔柔,家常話似,仿佛她們還在兒時的夜晚,邊搖冰納涼,邊面對面聽著蟬鳴說著話。

看完那封信時,阿柿的神色沒怎麽動,只是淡淡地吩咐手下人去縣伯府吊唁時多上幾炷香。

也正是那日,她的手下看到了尤金娘主仆偷走小山貓的全程,讓她有了出現在李忠面前的理由。

“嗷哼!”

終於得到了阿柿的垂憐,小山貓馬上一個軲轆鉆向她的懷裏,嗚嗚嗷嗷地又開始想要她更多的寵愛。

但它卻不敢像以往那般用力,小心翼翼地蹭著,如同試探。

這小山貓沒有信中所說的那般頑皮,信裏提到的蜜糖腌的螃蟹,她專門去嘗了、味道不過尋常,劉初桃乳娘家門前的松蓬樹香不好聞,就連那個所謂“吹捏得特別神氣的飴糖小老虎”,也不見有什麽新奇,在金川縣縣衙被人輕輕一碰,就飛出去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而且,她從松蓬樹下邁到埋瓔珞處,分明只用了十步。

劉初桃。

就算是死了,還是一如既往的無趣。

只會給人添悶。

她要趕快再找點新的、有趣的事做。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